2010-08-01


誰說,「我們」的記憶不算數──淺說《混搭》
文/趙慶華
(國立台灣文學館助理研究員、
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、
混搭主編)



究竟,「外省」意味著什麼?濃重的鄉音、本質的血緣基因、共有離散失根的經驗,還是,一種固著的意識形態?這樣的詰問,恐怕不僅存在於和我一樣同屬「外省鄉親」的心中,也可能存在於許多「非外省」心中;而「外省」和「非外省」的界線,又在哪裡?2006年春天,經當時任職於中研院社會所的范雲老師引介,我走進座落於善導寺附近、隱身在狹仄巷弄間、一間略顯老舊而雜亂的辦公室;還記得午後的陽光白花花地灑進室內,耳邊聽聞當時的執行長叨絮不已的各項業務推展計畫,那明朗親和的光景,極具吸引力地諭示了我與外台會相遇的因緣際會。此後,在學院高牆、書頁史冊之外,有一條通向解答自身困惑的甬道在我面前開啟,在這裡,可以輕鬆行走、大口呼吸。彼時,第一期「蒲公英外省女性生活史寫作工作坊」已經熱鬧滾滾地在台北市幾所社區大學開班,並獲得廣泛好評和熱烈迴響;畢竟,打造一齣由向來沉默壓抑慣了的「外省女性」擔綱主演的大戲,妝點以紙、筆、語言文字,把她們推上專屬的亮麗舞台,秀出傷痕累累的靈魂、展示不為人知的心靈角落、重現即將灰飛煙滅的生命記憶,即使不是頭一遭,也絕對算得上是新鮮大膽的創舉。有了叫好又叫座的如潮佳評,深具遠見的專責人員幾 乎是立刻決定要將此成功經驗往中南部推廣,希望透過更為立體且層次分明的角度,深入挖掘並保留其他地方「外省女性」的真實聲音。於是,自20069月起,除了深耕台北,「蒲公英」的種子也開始往南台灣飄降播灑。由於賃居府城、具地利之便,我成為外台會在台南社區大學開課的先發部隊,擔 任第二期寫作班講師;接著,還陸續網羅了許多活力與熱忱兼具的師資,發展巧思與創意,對課程的設計安排迭出新招。從靜態文字變成動態肢體,從書寫自我變成展演自我,從書面文字成果集結變成生命故事劇場搬演……,幾位老師活潑細膩而又深刻動人的指引,點燃了婆婆媽媽姐姐妹妹們寫作的熱情與自我表述的渴望。過程中,一同學習聆聽與分享,一同在他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淚,也一同見證一株稚嫩的蒲公英,如何日漸茁長,含蓄地開出璀璨絢目的花朵。這份美麗,我但願,能夠將之獻給幾年來曾經帶著深切期盼與多元想像踏進這片園地,並在最後滿載豐腴甜美果實而歸的所有的「我們」──《混搭》,就是一本向「我們」致敬之書,它所訴說的,是「我們」的故事──一群來自五湖四海好江湖的「WOMEN」的故事。當人生從那岸過渡到這岸,當我們一方面與原生的根著連結失散斷裂,另一方面,與嶄新陌生的人事物有所相遇、有所磨合;「混搭」的人生,就開始了……。關於「混搭」這個名詞,外台會的師長成員曾提出如下的意見──


令方:「標題『混搭』很吸引我們這樣的知識份子,但我擔心從宣傳的效果而言會讓很多民眾摸不著頭腦。」


張茂桂:「我覺得『混搭』因為是新詞(可說是起源於中國大陸的時尚界的翻譯嗎?),就宣傳來說,蠻有吸引力的(eye-catching)。……過去的族群關係的同義詞是,融合、混雜、多元等;但是因為用得太多,反而沒有吸引力了。現在把『混搭』的比喻引伸到族群關係,符合有個人認同,個體性表演、個人感受的主張的強調,適合文學書寫場域的作者表演,也可能有助於化解討論族群關係的『語言結構主義』(族群類型化)的問題。」


范雲:「混搭應該是"mix and match"的中文翻譯吧?起源是西方的室內空間設計美學或時尚,……以這個詞彙來詮釋族群多元的真實經驗很有新意,內容也很活潑。」


說真的,我並不了解,從宣傳的眼光看來,「混搭」這兩個字的賣點到底如何?而撇開學術語彙的操作型定義不論,回歸素樸的常民語言,「混搭」,其實不過就是生活的如實樣貌和具體實踐;它既可能指涉不同衣著風格的搭配,也可能是飲食氣息、居住空間、腔調口音、血緣基因、族屬群體的摻雜與互動,相互影響,彼此滲透,即使是原本不協調、不一致的,時間久了,也就自成一格,別有風味。據此,在眷村、在客家小鎮、在原鄉部落……,人和人、群體與群體,都已成為「混搭」的產物,不僅是外在表象的轉換,更是內在真實的質變。如果要問,參與外台會乃至蒲公英寫作班的相關事務讓我學習到什麼──「解構並顛覆了對『外省』本質而偏狹的想像」,毋寧是最深刻的啟發。
緣於這樣的體會,越到近期,「蒲公英外省女性生活史寫作坊」越廣開大門,不但招收「非外省」的女性學員,甚至,連男性學員都「混」了進來。同樣的,在《混搭》的編輯方向上,也呈現了如前所述對族群關係的謙卑反省與重新思考:不以「單一純粹的外省元素」為核心主軸,而是將「女性」作為最大公約數,希望藉由「女性書寫女性」,匯集不同族群、不同世代、不同地域的女性經驗,將看似相近、實則迥異的生命圖像相互拼接,盡可能展現異質的女性樣貌、突顯庶民女性的聲音,勾勒出一則屬於「我們/Women」的故事。
說起來,生命史的書寫,從來是深刻而艱難的一頁;一旦翻啟,就必須與自己的根源相遇,與過往諸多難以釐清的愛恨情仇素面相見;生命中那道禁閉已久的閘門將被迫開啟,所有無從言說的糾葛、不堪……,通通傾巢而出,一同伴隨前來的,通常還有眼淚,大量的眼淚,但那也會是理解的、同情的眼淚吧!我如是期盼著。
在大時代的洪流沖刷下,小人物的悲喜往往不值一提,難道「我們」的故事有什麼特別之處?否則,鋪展「生命史」究竟為了什麼?
或許是,為了再平凡的生命也有其強悍的根柢,為了讓先人步履艱難的足跡不至於在時間之流中被淘洗殆盡,總還能留下一點點什麼;憑藉著這一點點「什麼」,我們便得以不至於流離失根、無所歸依。書寫,讓人找到一個安頓自身的位置;文字的再現,以及記憶的追索、回溯與重新編織,則讓時代的遞嬗與生命的傳衍,顯得清晰而有力量了起來。而那,又何嘗不是一種救贖與和解!
所以,謝謝每一個「我們」的故事,讓所有人都聆聽並見證了生命的重量;彷彿來自遙遠空谷的迴音,那些「我們」筆下的「Women」,在一字一句、緩慢卻擲地有聲的敘說裡重新活了過來。我們因此知道,我們不是輕如鴻毛的飛絮,獨自飄零,我們的腳下,有她們的生命做為基石;我們是站在她們的肩膀上,更高、更遠,也更遼闊地,凝視著這個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