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-08-14

【兩岸家書】爺 讀您親編的族譜/張茂桂

2005.11.05 《中國時報》

爺好!我來給您燒根香,和您說些話。我是您大兒子伯華和媳婦彩仙,排行老三的兒子,茂桂。我是在台灣楊梅生的,現住在台北汐止,今年五十二。以前小時候在平鎮、宋屋家裡過年的時候,大家必須先給您和奶奶燒香磕頭,才能吃年夜飯。但是後來搬來台北和大哥住,而大哥信了主,這個儀式也就停了。



爸高中沒畢業,因為家鄉鬧土匪,投身行伍,後來進了中央軍校。爺,您一定瞭解,爸因為當兵,所以總有回不了家的理由。媽媽今年八十四了(身體還硬朗),她說爸就是在抗戰勝利後也無法回得家。爸的部隊先從雲南被抽調往越南海防,原來奉命協助法國人接受日本軍的投降,但是因為東北又被蘇聯佔領,三個月後他們又從金蘭灣坐軍艦北上。民國三十五年二月,他們穿著單衣與草鞋登陸秦皇島,在嚴寒中揮軍強出山海關。進入東北後他們和林彪的部隊苦戰了一年八個月,先盛後衰。三十七年十月間,部隊被圍困在營口,成為東北「剿匪」最後倖存的國軍。在斷後血戰與無法想像的混亂中,爸他們又從海路退到上海。

老家,因失去聯繫的骨肉而無所知

讓我算算,從爸離鄉以後,到您過世的十多年間,您們父子能見面只有在民國三十八年開春那一次。爸從東北戰敗,營口劫後生還,一定預見了局勢的不可為,讓您老從湖南漢壽,帶著媽媽和大哥大姊,走水路到上海,全家終於得到短暫的團聚。然而從此一別,您們爺倆就永隔了。聽媽說到這一段,我在想;爺,那一年,您正好五十歲,而爸三十五歲,您們看來應該像兄弟的爺倆,在戰雲密佈中、久別相見,曾是什麼光景呢?您們倆又如何承受那樣的隨即又必須離別的不安情緒?您們曾討論了局勢,討論了任何未來的計畫嗎?五月底,上海保衛戰在激戰十數日後結束。在敵人砲火攻擊下,爸和隊伍,再度上了擁擠的兵船,敗走舟山,退守台灣。

爺,孫兒小的時候也一樣很少見著爸他人的,爸在我九歲那年就過世了。我有一些關於爸爸的不完整的記憶,只很清楚記得他躺在病床,還有,爸的葬禮;就這樣。爺,對您,對於老家,因為很早就失去了聯繫的那一片骨肉,再因為四十年的音訊隔離,我幾乎是一無所知的。

十二年前,大哥(就是平兒,您曾在族譜裡預先給他寫上名為茂淑的那位)到大陸去一趟,他自己決定回去「港兒里」故居。在沒有人帶路的情形下,居然也讓他找到了,還拍了照回來。大哥說從縣城出來到老家坐車都還要四十分鐘。但是一到他就知道了,因為老家的景觀和爸、媽以前說的一樣,門口有一個水塘,大龍湖,邊上還種了楊柳樹。

大哥還說,老家的外觀破敗了,沒看到有什麼人,門口掛的是「農產品加工場」這類的牌子。或者近鄉卻情怯,他也不想進去一探。糟糕的是,他在那裡遇見了一個瘸腳的老人,老人出來詢問,原來竟是我們的遠親表哥,他的名字唸作「連九」。

爺您是在三十九年(是哪一天我們都不知道),被共產黨鬥爭死的。當時我還沒出生,而您的過世,爸、二叔他們在民國四十年還住在楊梅的時候就知道了。但這或許是他們心中永遠的痛,終生無法彌平的創傷,所以,您和奶奶是如何過世的,這是家中長久以來不能提的禁忌。而現在,即將從連九表哥一個現場目擊者口中說出來的故事,卻讓我們震動不已。

清算鬥爭的戲碼真的發生在您身上

原來清算鬥爭的戲碼,不是反共教育而已;它真的發生在您的身上。共產黨先清算了您的財產,「還給人民」。而照連九表哥的說法,我們家其實是讓那些「土匪親戚」給搶光的。搶完了要還要「公審」。原來是鄉紳族長,現在卻被迫下跪、被人吐口水、被詛咒、拳打腳踢、「要向人民認罪」;但他們大概終沒能得逞。

爺,對不起,不肖孫要讓您回想到這人生至痛的事了。因為,當他們第二天天一亮又來提您前往公審,卻憤怒的發現沒了這個機會。他們破門進得了堂屋,卻只能找到兩腳懸空在屋樑下,您僵直的軀體。憤怒的共幹帶著鄉民,不能讓這場「好戲」被人破壞,於是宣告要繼續審屍,完了還不讓人收埋,暴屍廣場。小腳的帥氏奶奶,連同三叔三嬸,被一同「掃地出門」,放逐離鄉。奶奶流亡到長沙城,隨即遇上鬧大水,大水後有瘟疫,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,只比您多活了幾個月。

連九說後來還是他們偷偷將您埋了。大哥問他埋在哪裡?連九說他不能確定,只能指著一條新闢的馬路,認為就在這一帶。啊,爺,原來您當時是埋在鄉間的小徑邊,沒留任何記號給人間知道的。

爺,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您選擇了結束一切這條路呢?人生不是還有其他可能嗎?幾年前大陸傷痕小說,一部禁演片「活著」,故事說民初的一個富家少爺徐福貴,在中國的反覆鬥爭,世事顛倒的變局下,他這個原本一腳踩下就得死的小人物,憑著自圓其說的歪理,仍能有淚有笑地勉強苟活著。而您,當時又是什麼原因,全然沒了任何再「活著」的希望了呢?是什麼讓您一定得選擇「結束」呢?您身軀下畢竟是什麼的不屈服的精神裏子?而又是什麼人間化不開的深仇大恨,讓您這個鄉土中國的小紳士,和其他幾十萬人一樣命運,非得成為「新中國」的一個象徵敵人,不讓活下去呢?而您人生最後兩天所面對的災難,又到底是什麼樣的奇恥大辱呢?

約六年前,小龍(二叔在台灣結婚生的最小兒子)回湖南探親,他見著了背負恥辱,終生被「新中國」所歧視的三叔的一家人。小龍聽從長輩們的囑咐,帶回不全的族譜,交給了我。長輩有「遠見」的認為我們這一房也應該保有一份。是的,如今叔叔們都已經作古了,而那幾本泛黃破舊,甚至有幾頁翻得發黑的書,我雖然也承諾要整理整理,但是卻一直放在書櫃裡。我無法清楚知道它們對我有何意義,也沒人知道保存下來將來要做什麼。我曾嘗試去翻閱,一些人名、地名、墳塋地圖所在,對我而言只是一堆陌生無意義的符號與圖。由於無法瞭解這幾本族譜描繪的氏族結構與鄉間社會,它們一直是待解答的密碼書。

「你們爸爸只留有一個好名聲而已」

今天迷霧逐漸開朗,之前的片段的故事,透過這幾本冊子,經過一一回想,進而產生了新的意義。原來,族譜是民國三十四年開始重編的,一共編了兩年才完成。當時族長們或許心想現在終於勝利了,以後要過太平日子,因此開始集資修祠堂,媽媽說爺爺您也出了好多穀子,還把工人找到祠堂裡來就近排版印刷。

爺,我現在做這方面的研究,也在大學教書。知道歷史學者常說族譜不可盡信,很多都是後人附會添加的。不過人類學者卻常用來研究鄉民社會。過去我讀他們的研究,知道族譜、家譜的重要。我知道他們怎麼努力解讀族譜所反應出的社會事實,但是卻從沒想到現在我自己居然也擁有這樣一份。而今天它終於開口說話了,說出了您以及很多當時族人對於生命、死亡的看法,對祖先的敬畏,對家族繁衍的願景與期待。它們讓我更瞭解您,更瞭解爸爸,媽媽,叔叔,我們家,還有,中國根深柢固的氏族與國族間,讓自己歸屬於同一個「正統」的問題。但在這之前,它們就只安靜的在我身邊過了六年之久。

爺,今年稍早的時候,在爸過世了四十三年後,有一位很久沒聯絡的林大哥從美國來訪。林大哥帶來一瓶陳年的「八二三砲戰紀念酒」,代表兩家世代的情誼,盛情感人。原來林伯伯(廣東梅縣人)在過世前,曾告訴林大哥,爸爸是他真正的軍中袍澤,兩人曾是共浴砲火的弟兄。當年爸過世時,林伯伯還幫忙發起捐助,讓我們孤子女,更多了一份能在異地安身立命的機運的屏障。

更重要的是,林大哥帶來林伯伯生前所說:你們爸爸沒有留什麼給你們,只留有一個好名聲而已。說這些,爺,是不是能對您或有不安的在天之靈,稍有慰藉?書櫃裏這幾本不全的族譜,經過您親手的編修,躲過了文革、大水,幾經轉手,現在又偶然傳到我的手上。這或許是您留給在台灣已經生根的「禮房十四傳嗣公」之後,被歸為第十七派的我們,能和您仍能連結的僅存、既真實又為想像的一個依託吧?爺,請您安息!

孫 茂桂敬禱 民國九十四年十月九日星期日